【讀稿人語】我依稀的記憶是:小時候,我的村莊里長滿了許多花草和樹木,秋收之后,我們村莊最忙碌的事情就是上山砍伐樹木了,在滿目的衰草包圍著的深林之中,忙碌的身影我看著著實迷人而壯闊。而我的父親在砍伐了那些屬于自己的樹木后,還要把樹兜挖出來搬回家,劈開曬干作為冬天我們母子取暖的柴料,然后他就回單位去了。一挨冬天,我母親就會在傍晚時燃了我父親劈好的柴料,點上燈盞帶著我與弟妹圍爐取暖。我母親有時候也給我們講些故事,但多數(shù)時間則是拿著針線為我們做厚底布鞋,此時,母親的嘴里就哼出了一些我們兄妹聽不懂的歌謠,這樣的夜晚我們的心很溫暖也很明凈。這也許就是我們家的坐歌堂吧。與瑤家坐歌堂相比,我們家的坐歌堂是一種很單一的形態(tài),它也特別沒有一種文化上的根源,它散淡,它或許只是一種母親排遣寂寞的方式,但是我堅信,這種偏僻鄉(xiāng)村里排遣寂寞的方式就是文明產(chǎn)生的緣起。(田人)
歌手相會
□凌鷹
一棵古樹會讓我們懷想它最早還是一株小樹苗的時候的模樣。
一條河流會讓我們懷想它的源頭那一泓最初的流水的真相。
一座古城會讓我們懷想它最早還是一片荒蕪的田土或寂靜的山河的景象。
一個民族的任何一種風俗,就更讓我們懷想它的起始淵源與流行脈絡了。
這是藍山的瑤家坐歌堂為我引發(fā)的聯(lián)想。這樣的聯(lián)想,促使我很有必要去探尋瑤族坐歌堂這樣一種風俗文化的根須所在,一個與之相關的傳說。
是傳說就必然非常古老,就像古老的時光里必然會沉睡著太多的神奇一樣。那應該是鴻蒙初開時期的某一天,一個仙女受天庭的旨意投胎人間,然后出生在一個瑤家。她一降生,就自稱叫歌二娘,剛滿一歲的時候,就會唱歌,但誰也聽不懂她唱的是什么意思。兩歲的時候,她就開始教人唱歌,并比比劃劃地把唱出來的意思告訴那些學唱歌的人,并告訴他們,這就是他們瑤族的瑤歌。到了三歲,她就能唱所有的瑤歌了。十歲的時候,她就去歌堂當歌母了。后來,她就把天地人間的萬事萬物都編成瑤歌,見什么唱什么,隨口一出就是瑤歌。從她開始,瑤歌從此就在瑤族中一代代相傳下去,流淌下去,流成了一條嫵媚婉轉(zhuǎn)的河流,流成了一脈瑤族的精神氣韻。
這個歌二娘,就是瑤歌的締造者和老祖母。
瑤族瑤歌,無論是過山瑤還是平地瑤,抑或任何一個瑤族支系,他們的歌謠都可堪稱這個堅韌而又龐大的民族的活化石。
其實,坐歌堂只是漢語的說法,瑤語叫“扛者”。
這里說到的瑤族坐歌堂,說的就是瑤族中的過山瑤。
我們都知道,瑤族中的過山瑤是一個從深重苦難中走出來的民族,一個伴隨著追趕和遷徙的民族,一個掛在大瑤山脊背上的民族。
據(jù)一些瑤族史專家考證,過山瑤是“山越”的后裔。“山越”是漢末三國時期分布于古代的揚州,也就是現(xiàn)在的江蘇、浙江、安徽、江西、福建等省部分山區(qū)民眾的通稱,是以古越族等土著后裔為核心,逐步融入漢族移民而形成的族群混合體,屬于百越的一支,也就是指居于山地的古越族。湖南居住在南部的瑤族主要是過山瑤和平地瑤。從過山瑤的歷史來看,常寧、祁陽、新田、道縣、江永、江華的瑤族祖先基本上都不在湖南,絕大多數(shù)都是從江浙一帶遷來的。關于這一點,是不用質(zhì)疑的,瑤族民間文獻《過山榜》就有如是記載。《過山榜》的版本雖然種類較多,篇幅長短也不一,內(nèi)容也略有出入,但都記載了瑤人的始祖是龍犬盤瓠,瑤人的原始居地是會稽山。《評皇券牒》就這樣說到過“王見盤瓠有此靈性,就將宮女嫁之為妻,入內(nèi)宮枕成親,備鼓樂,仰送會稽山”。
平地瑤和過山瑤雖然是兩種不同的族源,但他們之間一個最相同的信仰,就是都崇拜盤瓠。這個歷史事實告訴我們,過山瑤和平地瑤盡管族源各異,但他們的始祖都是盤瓠,他們都屬于同一個民族。
不過,雖然是同一個民族,他們的語言卻又存在天大的區(qū)別。過山瑤的語言為“勉”話,“勉”話通天下。平地瑤的語言為“優(yōu)念”。如果平地瑤與過山瑤對話,他們彼此是聽不懂對方的語言的。因此,只要是過山瑤,就會講瑤話,就會唱瑤歌。還有一個最大的區(qū)別就是,過山瑤有《過山榜》,平地瑤一般沒有《過山榜》。過山瑤的原始居住地在江、淮、閩、浙一帶,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布在全國各省甚至世界各國,平地瑤的原始居地卻就在湘南,更準確地說,就在湖南與廣西交界之地。
居住在藍山的瑤族,就屬于過山瑤。
傳說,是一切風俗風物和風情的根,任何一個沒有根的民族都會飄在空中,浮在水面。
可是,一切從傳說中生長出來的民族文化,最終都會長出最真實的枝葉,開出最真實的花朵,結(jié)出最真實的果實。
這就是任何一個民族的神秘所在,這就是任何一種風俗文化的精髓所在。
于是,就有必要讓我們從歌二娘的傳說中回到瑤家坐歌堂的歷史真相,將瑤家坐歌堂還原成現(xiàn)實。
古代的過山瑤都住在深山密林或高山陡嶺,住的都是窄小的杉皮屋或木板房,居住條件非常簡陋。但是,瑤人都熱情好客,重情重義。凡是生日喜慶,都會有親朋好友上門祝賀。可大瑤山的人,居住又非常零散,來客一般都無法當天返回。客人不能回家,主人又沒有多余的住處,他們只好點燃一堆柴火,燒一鼎鍋濃茶,在昏暗的桐油燈下喝著苦澀的粗茶閑聊拉家常,圍著火塘唱歌對歌。好在瑤族也是個像藏族、侗族、苗族、壯族等諸多熱愛和崇尚歌舞的民族一樣,一堆篝火就能點燃他們對歌的激情,一鍋苦茶就能潤澤他們火辣的歌喉。他們就那樣通宵達旦的歌唱,通宵達旦的對歌,直到天明方休。
現(xiàn)實中這種因瑤家沒有多余的住處而通宵對歌的行為,雖然也給他們帶來了短暫的快樂,而且在歲月的流逝中逐漸演變成一種瑤族的文化風俗,但是,歌二娘的傳說,賦予我們的是無窮的神奇與想象,過山瑤因為住宿條件的限制滋生出來的唱歌對歌的激情,彰顯給我們的卻是一個苦難民族的無奈和酸辛。
是過山瑤的悠遠歷史,沉淀了瑤家坐歌堂的風俗內(nèi)涵。
傳說和現(xiàn)實,都讓我們領略到了瑤族坐歌堂不同的文化底色和文化深度。
現(xiàn)在的瑤族不再存在來客了沒有住處。
現(xiàn)在的瑤家坐歌堂不再是為了陪來客打發(fā)漫長的黑夜。
現(xiàn)在的瑤家坐歌堂完全成了瑤家一種自發(fā)的、濃烈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聚喜慶活動。
所以,現(xiàn)在的過山瑤,還是沿襲著祖輩的傳統(tǒng),喜歡利用紅白喜事和聚眾集合的時機坐歌堂,或男的挑戰(zhàn)女的,或女的挑戰(zhàn)男的。在這一過程中,對方問什么,你必須對答如流,答不上或答不準的,就要受到“揹砂鍋”、“吃豆腐渣”的懲罰。這兩種懲罰,在瑤族中可是最丟臉的事了。所以,年輕人外出作客,最怕的就是人家找自己“扛者”。為避免這種丟臉,無論男女,他們從六、七歲就要開始學瑤歌了。
作為瑤族古老的文化精華,坐歌堂只是瑤族對歌形式之一。新田縣境內(nèi)瑤族村寨,因地處常寧、桂陽、祁陽、寧遠交界之地,形成了一個約有40000人講“勉語”的文化圈。因此,這里的瑤家坐歌堂就成了瑤族“陪客”不可缺少的文化娛樂。
坐歌堂的唱詞,都是一個瑤歌由四句組成。第二句和第四句的最后一個字瑤語要押韻,第一句可以三個字、五個字、七個字,第三句可以七個字、二十個字左右,但四句都是七個字的居多。瑤歌的演唱形式有道白,按歌的內(nèi)容,不用音調(diào),跟講話一樣。有輕唱,歌者帶著深厚的感情,有輕有重,有快有慢。有高腔,這是送客的時候用的。天亮了,一方要走了,一方就要送,當走的那方走到一百多米的地方,送方就要用高腔唱,等送方唱完了,走的那方再用高腔回敬。
坐歌堂的歌本以口傳和手抄本傳世,曲調(diào)憑口傳心記傳世。而且,其傳承譜系也比較復雜,一般是家族性傳承,也有愛好瑤歌者走親訪友時請教的,不存在辦班收徒一類的開館傳授,更沒有曲譜問世。
一首古老的曲調(diào),可能已經(jīng)在瑤族子孫中流傳了千百年都不會被其傳承后代改變。所以,很多曲調(diào),委實就是過山瑤先輩們留給子孫后代的“活化石”。
然而,由于各種手抄本都沒有統(tǒng)一格式,加之瑤族沒有本民族文字,均用漢字記瑤音,因此難免出現(xiàn)過多的錯字、別字。這樣的手抄本如果用漢語去讀,根本不成句,不通順,簡直語無倫次。幸虧,新田有一個叫盤金勝的人,三十多年一直忠實的守護著坐歌堂這一瑤族文化遺存。
盤金勝的父親、姐姐和堂姐都是新田響當當?shù)默幾遛r(nóng)民歌手,這也讓他自小受到了感染和誘惑,自小也愛上了唱瑤歌,并學會了用漢字記錄瑤歌歌詞,而且還能即興創(chuàng)作瑤歌。
從1980年開始,盤金勝就著手搜集、整理、研究瑤歌了。1985年至2006年,他又先后組織發(fā)動常寧、祁陽、桂陽、寧遠、新田等五縣市六個瑤族鄉(xiāng)的歌手,相聚在一起“坐歌堂”對瑤歌,并趁2007年11月由新田、祁陽、常寧三縣政府部門組織發(fā)動三縣瑤族坐歌堂大型活動之際,將這次的坐歌堂活動拍攝錄制成音像光盤,還自編自導了瑤歌《瑤寨戀》、《瑤寨歌聲》,將其制成了光盤,比較準確地使用漢字記瑤音,讓任何一個只要認識漢字的人都能看懂歌詞內(nèi)容,讓瑤族坐歌堂從一條缺少陽光照耀的悠長古巷亦步亦趨地走出了她的深閨大門,讓更多不懂瑤語的人窺見了過山瑤瑤歌妖嬈的倩影。
(本版圖片提供周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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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永州日報
作者:凌鷹
編輯: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