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親今年近八十了。在城里住久了,想要換一下環境,回到農村老家去住一段時間,只得由她老人家,農村老家有間大堂屋原來是有四家人合住的(是解放前舊社會大地主的房子)。現在就只剩一家人住在這里了。老母親回家住,就成了兩家人共一間堂屋,這在今天的農村也已是為數不多的了。因為有一小塊地的“權屬”問題(約8個平方米),老母親與鄰居發生了口角。我們當然從老人家的身體考慮,勸她老人家看開點,不要和別人去爭了;哪知老母親突然發了倔脾氣,罵我們這些做子女的連祖宗的遺產都守不住,讓別人爭去,“沒有一點用”,對不起我們逝去的老子。我免不了用何紹基的“讓人三尺又何妨”、“不見當年秦始皇”來開導她說,秦始皇砌了長城,現在也與他本人沒有關系了。惹來的是升格的痛罵,說是咒了她,是“不孝子孫”,這“帽子”就越扣越大了。
說來也是的,這8個平方米原本是四家公用的32平方米中屬于我們家的四分之一,老人家手里還有土改時的“冊子”的。但我們認為我們這些做子女的都在外面安了家了,“土地觀念”自然就沒有那么強了。老人家的性格是得理不饒人的,在這個事上就認了死理了。過了一段時間,與老母親爭執的鄰居家中的男主人不慎跌了一跤,肋骨斷了兩根,老母親于是說這就是報應了。
兒時的印象中母親就是一個好勝的人。當時家里成份不算好,是下中農,也就是中農里靠貧農的一檔。與貧下中農差一個檔次,外婆家里又是富農。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農村,地位是不大大好的。這時母親就用她突出的“口才”(準確的說是罵架的才能),彌補了這個不足。母親之于罵架是很有心得的,而且是罵得有水準的,她的罵法也是“與時俱進”的,別的農婦難望其項背,因而總是獲勝的。一般的農婦通常是用一些粗話痞話野話來罵,而母親則在罵這些話的同時還要緊緊結合當時的國際國內形勢來罵,比方說結合當時“形勢”罵人家是“大叛徒”,“大內奸”,是“赫魯曉夫分子”,是“修正主義”,是“壞分子”,是“賣國賊”,是“走資派”等等。這些東西究竟是什么意義,其實母親根本就不懂,只是因為我家老爺子是一個農村高小的畢業生,當時算個文化人了,有事沒事愛給周邊的鄰居們讀一讀報紙,讀到有這些個詞語,老母親就在罵架時“拿來主義”了,其中是有一個詞語罵的是“保皇派”這個較拗口的詞給我印象很深,多年后我問老母親她當年罵人家是“保皇派”是什么意思,老母親說記不得了。還說當年罵架,撿到什么詞就拿來罵,哪里曉得是什么意義。只是,當時老母親也有策略的,因為家里成份不算太好,與人干架總不拿成份來說事,而別人與她對干的人也因為對老母親的先進罵詞答不上來,而沒有能用我家的中農成分來攻擊老母親,于是老母親總是大獲全勝。
父親是一個老好人,印象中從來沒有與別人紅過臉。別人的唾沫星子濺到了臉上也只會輕輕用手擦去的,因而村里人也給了他一個昵稱是“癲子”,男女老少都可以稱呼老父親為“癲子”,在農村這個稱號是說這個人好講話,上點下點無所謂,好丑不太在乎,很隨和很大度的的意思。多年后才理解父親搞的是“大社交”,他老人家的逆來順受忍辱負重,其實是用心良苦啊,為的是給我們這樣一個家庭營造好外部的大環境。
在這樣一種狀況下,全靠母親撐起這個家,確實是不容易的。要求我們從小做事掙工分樣樣不能落人之后。拾柴火,打豬草,放牛,插田,打禾,挑谷子要求我們也樣樣比人家強。還要求我們要“喊人”,也就是見了長輩要尊敬,叔叔伯伯,嬸嬸阿姨,哥哥姐姐,要按農村的輩分來喊,“嘴巴要甜”,教導我們人的一輩子是要靠嘴巴來吃飯的,我們深以為然,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在全村是最懂禮貌的。
再則,我們家里總是搞得最干凈的。當時的公社干部到我們大隊(現在說的行政村)時,總喜歡到我們家里吃住,縣里下的工作隊隊員也常常有分到我們家里住的。盡管父親又算不上是大隊的主要干部,有時是記工員,有時是調解員,有時是信用社代辦員。老母親在衛生方面要求很“嚴”,當時我們身上穿的是補丁加補丁,很破舊,但老母親的要求是穿得干凈。“一粒糧食一粒汗”,吃飯時千萬不能掉飯粒到地下和桌上,碗里的也要吃得干凈。否則,浪費了糧食是要挨“雷公”打的,我們因為怕“雷公”從小就養成了愛惜糧食的習慣。
“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是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而對于小時候的我們到底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成了一個大難題。因為母親今天與左鄰鬧了架,過了幾天又與左鄰和好了,轉而又與右鄰鬧架。與左鄰鬧架時,母親說得很清楚,他們全家都是壞人,我們家里的人從鬧架那天后再也不準理他們家里的人,這幾乎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則。沒想到的是,過了幾天,左鄰又變成了好人,轉而與右鄰的又鬧了起來,右鄰又成了壞人了。“好人”“壞人”問題讓幼小的我們常常無所適從。說到吵架的原因,無非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比方說我家的貓兒偷吃了鄰家的豬油,家里的雞窩里雞下的一個蛋不見了,別家的雞在我家的桌凳上拉了分泌物,哪家的一根扁擔不見了,誰家的鋤頭又丟了,鄰家少了一個碗,我家有一雙筷子不對數了等等。一般說來開始時是“罵街”,指桑罵槐,一旦有下家接了“招”,就開始“真槍實彈”的對罵開了。老母親的一般罵法中總有一句是講人家“是反臉無情”,還有是“背起你嫌梗得痛”(也就是我對你再好,你也不識好歹的意思)。另外有與婦人對罵的一句較常用的是“你這個養崽養死的”,養崽也是有大風險的啊,養不好就會死人。現在想來也許就是當時社會醫療條件不好的縮影了。
老母親罵架是“常勝將軍”,干活也從不落后,想想她老人家四十多歲的農村婦女,一個人要種三畝多水田,兩畝多旱地。要種水稻,烤煙,蔬菜。除草,殺蟲,施肥,收割,肩扛手提,“工作量”得有多大,她柔弱的肩上經常得挑多重的擔子啊。田里禾苗不能長得比人家的差,地里的蔬菜還要比人家的好,作為她的子女們,我們都在學校讀書(三個孩子陸續都在讀初中高中中專大學),她老人家則在田間地頭一天到晚忙個不停,苦得雙腳落下了一輩子難以治愈的風濕性關節炎。當時,她的精神支撐是,我們姐弟三個都讀書“蠻很”(成績好的意思),很為她“爭氣”。
老母親的這樣一種不甘落后,倔強好勝的品格,也深深影響了我們兄弟姐妹幾個,讓我們受用無窮。我們三姐弟都先后參加高考考了出來,告別了“鋤頭柄”,吃上了“國家糧”,今天都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這都是得益于老母親的不甘人后的好勝精神從小對我們的熏陶啊!
[編輯:黎實]
來源:江華新聞網
作者:唐甲生
編輯: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