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恐怕是離大地最近的一種器具了。它匍匐于地的姿勢,安靜,粗獷,就像鄉間勞作歸來趴身而睡的疲憊父親。
碓的構造是如此的簡單和粗糙,真正是大巧若拙。一段從山上砍回的粗長樹干,稍加斧削,細的一頭劈出長板似的一截踏板,再在頸部橫穿一根轉軸橫桿,就成了一具 “十”字型的碓身。樹干粗的一頭安上一個細腿似的碓頭,碓頭的末端則鑲上廢犁鐵打制而成的一副鋒利碓嘴,一架像模像樣的碓便顯出了它的雛形。當然,還要叫那些有力氣的粗壯漢子們從河邊抬回一方巨大的堅硬麻石,從中開鑿出一個上寬下窄的圓錐形的碓坑,埋到一間簡陋碓屋的地面里,以讓那鋒利的碓嘴剛好插入碓坑中。最后將碓的轉軸兩端嵌入石制的支座,并在踏板的觸地處挖一個淺坑,使其能自由地上下運動。這樣,碓便可隨時等待著主人來使喚,讓它獲得勞作的生命了。
體弱多病的母親踏起碓來原本就很費力,可她常常還要背上一個小小的我,這就讓她要付出更大的力氣。她用腳板頑強踏碓的動作一上一下飛動著,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我就在這一上一下的顛簸里漸漸長大,世界也漸漸如母親回頭的笑臉般綻放于我的內心。碓在舂著糧食時還能發出“嘭——,嘭——,嘭——”的沉重響聲,這既是碓和大地、和糧食三者間的私語,也是伴我進入夢鄉的催眠曲。沉悶里能讓人聽出生活深深的嘆息,鈍響中且暗含著命運痛楚的呻吟。后來,母親的那只用來踏碓的腳便因勞累過度而患上了嚴重的痛疾,瘦得也如同成了一截細細的碓頭。
老實木訥的碓,一生一世就這樣屈居于命運的最底層,苦守著清貧的時光,為喂養著草根眾生的空空饑腹,任憑行足無盡地踐踏。那浸透了勞作者汗水的粒粒稻谷,惟有投身于這小小的碓坑,任其碓嘴的一番痛苦的“撕咬”后,才能蛻去其金黃的華美外衣,裸露出自己那“米”的高貴原形,以擠身于世俗的火堂飯鍋,去獲得某種生命的升華和精神的涅槃……這很容易讓人想起千年前一個叫惠能的唐代樵夫,他就是為了獲得生命的大智慧,竟然跑進一個寺廟,腰負頑石(和母親背著我何其相似),艱苦地踏碓數月,才頓悟到了生命的真諦而成為中國的禪宗六祖。作想一字不識的蠻夫惠能,一定是從每日踏碓的苦累忙活里,從稻谷被碓蛻化為白米的神秘過程中窺視到了生命的某種本質精神,才開啟了自己的慧心吧。
故鄉的那架歷盡了時光碾軋的老碓自然早已不復存在了。它只是曾經被少年時代的我無數次當成模型和玩具來制作。我不記得我制作了多少個小小的碓,盡管有些制作的也惟妙惟肖,但我卻從來沒有利用它們舂出一粒白米,當然這些小小的碓也無法發出那種叩擊大地的悶聲沉響。在無數次擺弄著這些小小的碓時,沉溺于內心的我,便一遍遍去想像著母親踏碓時的情景和聲響,同時嘴里還會發出連自己也聽不懂的喃喃聲,如同和碓在進行著親密的言語交流。
如同轉世投胎,多年后,碓再一次顯現于我的眼前,則是在蒼莽千里的大瑤山了。——在一個偏僻的瑤寨,我看見瑤家人為了驅逐偷吃包谷番薯的野獸們,竟然在村旁的溪澗谷壑邊安裝了許多用青竹制作而成的水碓。這種水碓利用水流的推動讓其上下運動,去叩擊著碓頭下的一塊石頭,從而發出空空的聲響,以將獸物嚇跑。碓在這兒早已放棄了它舂米的重要功能,如同一位修行者歷經苦難,終于獲得了與世界對話的權力。只是,碓的言語只能說給瑤山里的草木和獸物聽,說給山風和流水聽,偶爾也說給一些路過瑤山的孤獨者聽。
沒錯,置身于這混沌未化的茫茫林海中,凝視著清澈若無的流水款款而來,無休止地推動著這一架架精巧的水碓,恍若神靈一遍遍揮動著他那無形的手,使其發出了此起彼伏的滿山空響,在暗暗驚嘆瑤家人的聰慧之時,也總會疑心是諦聽到了母親的呼喚,或是某座禪寺里木魚的古老寂響,令人不免生出諸多的懷想和冥思……
來源:江華新聞網
作者:魏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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